住在科尔沁沙地周围的人,无不对水有着深深的忧虑。

历史上,这里是丰盛的森林草原和疏林草原区,自辽代以来,数百年来的人类开垦,加速了荒漠化进程,到了现代则更甚。

蒙古族的满都拉一家,住在科尔沁沙地边上。他的祖辈迁来这里已上百年。在这片沙地与草原的过渡地带上,放牧和农耕都是重要的生计。

满都拉家里原先有两百多只羊和二十亩地。他记忆中,夏天地上有水泡子,草长到齐膝深,牛羊吃都吃不完。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,政府鼓励发展农耕,免费给村民打井,用地下水灌溉,灌溉农业规模持续扩大。家里的耕地就是1998年村里分的,经过公社时期和改革开放之后的两次大规模开垦,人均能分到八亩地。

但这些年来,地下水位日渐下降。丰腴的草原逐渐消失不见。干旱和风沙成了常客。

科尔沁右翼中旗,曾经的牧民满都拉如今主要以农耕为生,在他的记忆中家乡水草丰茂,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雨越来越少了。

禁牧之前,满都拉家一年能卖上百只羊,除去付给雇来的羊倌的钱,还能净赚万余元。今年起,为了恢复和保护草原植被,政府严格实行全年禁牧,满都拉只能留下五十余只山羊,自己家里用。

每年五月到十月,满都拉得种地,每天早上十点下地,晚上八九点收工。

如果不下雨,地里半个月就得浇一次水。今年雨水极少,满都拉担心收成。

而满都拉去年要收获时,偏偏下了大雨。种的绿豆和葵花,收成全部烂在地里。种子、化肥、修拖拉机的钱,大约两三万,全部泡了汤。

在这个地方,水由不得人。

满都拉还有一些收入,来自三北防护林工程。三北防护林工程自1978年实施,是中国防治沙漠化的生态工程。2000年起,满都拉所在的村子被列入这项工程。

满都拉七年前加入了这支造林队伍。他从村里租借了两百亩沙地,种了万余株杨树。三十年后,他可以砍伐木材出售,再补种相应数量。不过,杨树在沙地不好种,虽然头两年给它们浇地下水,树苗第一年还是死了一半。补种树苗的钱,由满都拉自己负担。两年后,满都拉通过验收,顺利拿到六万元补贴。

这里的防护林都是杨树。研究者认为,杨树长成以后,要采光和吸收养分,会造成资源紧张,影响树下其他植被生长;而原生的五角枫、蒙古黄榆等,会在地下形成庞大的根系,也不妨碍地上长出郁密的草根——这样才能固沙。

可对满都拉来说,种杨树比种那些卖不了钱的本地树种好。毕竟杨树是经济树种,能卖钱。

但近几年杨树木材价格大跌,满都拉不知,这些树日后会不会多值一点钱。

满都拉2004年结婚。女儿还在上初中,住宿伙食费一年三千。他希望女儿日后走出草原,到城市里的大公司上班。

眼下满都拉家的山羊还在圈里,它们从没在草原上奔跑过。

在鄂尔多斯鄂托克旗的荒漠半荒漠草原上,阿尔巴斯白绒山羊有140多种牧草可以吃。简直是“喝矿泉水,吃草药,住景区”。作为鄂尔多斯的特产之一,阿尔巴斯白山羊绒,细而白,韧而长,号称软黄金。

优质的羊绒会飘洋过海,被纺成羊绒纱线,又被织成高端布料,最终被裁剪成大牌服装,穿在高挑的模特身上,轻盈而富于质感。

牧民刘润英家里有三百多只阿尔巴斯白绒山羊和一百多只羊羔。羊群数量动态平衡。每年冬天,母羊纷纷下羔,羊羔有的病死,有的卖掉,留下的便长成大羊。而大羊春天抓绒,秋天就被杀掉卖肉。自家有多少只羊,牧民往往说个大概,难以精确到个位数。

每年四月初到七月初是禁牧期,羊得被关在圈里,刘润英给它们吃干草、玉米和秸秆。这三个月之外,刘润英得每天在自家草场上放羊,早上五六点赶着羊出门,中午十一二点,赶着羊回来喝水。下午又把羊赶出去,傍晚七八点再回来。

这些被放出去的羊,在四千多亩的草场上,逛吃逛吃,一边吃着,一边把排泄物还给土地。草场上的草品种多。每只羊每天吃掉的牧草和饲料,重量大致相当于体重的百分之三点五。粗蛋白和矿物质是羊绒生长的养分。

刘润英盼着下雨。下雨时,人可以在家休息。虽说当天得拿储存的草料喂羊,但草场上会长更多草,羊的口粮更丰盛。不过,草原上雨水不定,草长得好不好也不定,不同年份的草量相差四到六倍。

羊绒是刘润英家里一笔重要的收入。需要靠卖羊绒的钱,给家里的羊储存草料。

牧民刘润英卖绒所得与羊的草料钱基本相当,她不过是整个绒纺产业上的微小一环。

近年来羊绒行情不好。刘润英家里今年多留了一些大羊,也多抓了一些羊绒,但按如今市价,总收入比几年前少了不少。刘润英想尽量卖个好价钱,等到七月底,才以接近五万块的价格,把五月初抓好的四百多斤羊绒卖了出去。这笔羊绒的收入,前些年在六七万块。

为了备旱备荒,刘润英得准备六万块的草料钱。去年比较幸运,雨水多,羊有草可吃,刘润英买草料只花了三四万。若是不下雨,草料钱大概得用上五六万。

但近年来羊绒行情不好。刘润英等到七月底,才以接近五万块的价格,把五月初抓好的四百多斤羊绒卖了出去。她想尽量卖个好价钱。今年明明多留了一些大羊,也多抓了一些羊绒,但收入比往年少了一万多。

今年卖羊绒的所得,还不够草料成本,得靠卖大羊来填补。人们买大羊是为了吃肉,阿尔巴斯羊肉也是地方特产。

刘润英家去年卖了一百多只大羊,毛收入七万多块。她的老客户全是个人买主,知道她喂羊只用草料,不用催肥的饲料。饭店不会光顾,嫌这种羊太贵。

刘润英家的羊绒细度有点粗,也是卖不上好价钱的原因。细度是决定羊绒品质的最主要因素。但以前不讲究,粗细一个价。现在有“优质优价”的说法,针对一定细度的羊绒,羊绒加工厂和政府会给补贴。

让羊绒变细并不容易。一是种公羊太贵,好的种公羊一只几万块,刘润英只买得起几千元一只的。二是产细绒的羊,肉量会变少,进而影响卖肉的收入。三是还需要几年时间,才能让羊群更新换代,谁知那时又会发生什么呢。

王海鹏对刘润英这样的故事再熟悉不过。他多年打理自家羊绒加工厂的生意,未来要接父亲的班。那是一家羊绒原料出口量排全国第五的企业,把收上去的原绒加工成无毛绒,无毛绒一年能产五百吨左右。

王海鹏和他的父亲王有志,拥有内蒙古第三大的羊绒加工厂。

王海鹏记得,二十年前,羊绒可比现在细多了。那会儿是两百多块一斤。

当时,阿尔巴斯白绒山羊都是纯种的,绒的直径在14.5微米左右。

不像后来,为了提高羊绒产量,多卖点钱,大家争相引进辽宁盖县种公羊。

那时,产量最高的种公羊,一只能卖到六七万块。

细度与产量不能两全,十年间,从单只羊身上抓下的绒越来越多,而绒的细度也越来越粗。

2006年,王海鹏家的羊绒加工厂,举办了最后一次种公羊大赛,出绒最多的种公羊被封为“绒王”,奖给牧主一万元。这一年,海外客户反映羊绒太粗。王海鹏才发现,问题迫在眉睫。

王海鹏后来反思,“绒王”其实是在破坏种群,身上哪里是绒,简直是一只毛王。

鼓励牧民的羊绒由粗变细,要比当初由细变粗困难得多。如果细羊绒单价不能大幅提升,牧民就没有足够动力,朝这个方向改良自家羊群品种。

这需要外部力量推动。王海鹏的羊绒加工厂组织了合作社,对入会牧民进行保种补贴。羊绒直径14.5微米以内的,每公斤多五十元。这类措施起了效果,虽然看起来微乎其微。经过六七年的努力,合作社成员的羊绒直径从15.7微米变成15.5微米——细了0.2微米。

最好的羊绒,产量高不起来。国外需要15.1微米以下的无毛绒,订单大概一百吨;鄂尔多斯集团的高端奢侈品牌,以当地羊绒品质命名,细度要求14.5微米以下,长度36毫米以上,每年只有二三十吨。

除羊绒加工外,王海鹏家里还有其他产业,比如,拿出两三个亿,投资了个国家4A级风景区;还在乌兰镇上有个蔬菜基地。家里产业的第一桶金,来自上世纪末的羊绒大战,那时只是收购羊绒再转手,就能获利将近一倍。

但王海鹏感觉,如今包括羊绒在内,这些涉农行业都不怎么赚钱,与当年的煤矿行业不能比。

不少记者冲着软黄金之名,来到王海鹏家的工厂。牧民把从羊身上抓到的绒送到这里。在清洗和分梳的车间,能闻到羊的味道,看到流水线上的粉尘,并摸到末端流出的云朵。

羊绒是动物纤维里最好的。相比其他纤维,其成本在纺织品价格中占比较高,但在整条纺织品产业链上看,羊绒原料价格占比微乎其微。哪怕略微好一点的羊绒衫,刘润英平日也买不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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