煤和地震,均源于地下的缓慢运动。产出能源的地方,偏偏最为活跃和脆弱。

胡焕庸线穿越若干地震带。担当中国煤炭基地的唐山与大同,处于华北地震带。汶川在四川龙门山地震带上。1976年7月28日发生的唐山大地震,2008年5月12日发生的汶川大地震,是新中国两次伤亡惨重的特大地震。

新城

因原址灾后重建的巨大成就,唐山在震后第十四年,成为首个获得联合国人居奖的中国城市。而北川羌族自治县,这个在汶川大地震中受灾最重的县城,不得不整体异地搬迁重建。

北川新县城的建设征用了邻近安县黄土镇六个行政村的土地。四万居民从二十三公里外的老北川迁入此地。原先在此耕作的万余村民随之上楼。这里被命名为永昌镇,名字寄寓对稳定生活的期待。但人们还是更愿意称之为“新北川”。

宽马路、沿河步道、大型场馆,乃至一排排行道树上缤纷的彩灯,新北川的基础设施无可挑剔。这里是国内外各界的援建热情的结晶,因而也是符合所有人想象的完美的中国新城。

羌语中,“巴拿恰”是“做买卖的地方”。在新北川,巴拿恰是一个流光溢彩的仿古街区,也是四川最大的特色文化旅游商业步行街。若非点缀了羊的图腾,它在任何城市都不违和。

以巴拿恰为界,靠北的是老北川搬来的居民,靠南的是上楼的本地农民。本地农民大多分到好几套房子。既已无地可种,有人仍出外打工,有人靠拆迁补偿过活。而老北川居民那边,生活气息更浓厚,健身设施和绿地空间齐全,总有一家老小,乘着晚风,散步聊天。那几个被当作安置样板的小区,每年五月总会迎来若干记者。

老北川县城遗址(左)和新北川的安置小区(右)

“北川可乐男孩”杨彬的洗车店开在新北川体育场附近。被埋在北川职业中学的废墟中时,杨彬和另一个绵阳的男孩一样,也说要喝冰镇可乐。杨彬三天后被救出,最终高位截瘫。他坐着轮椅开了这个洗车店。相比地下的求生欲,开店的琐事过于寻常,不为世人瞩目。

作为北川羌城旅游区的一部分,新北川在寻求自身发展时,将灾难的符号限定于适当的想象之中。人们在河上修了一座禹王桥,响应北川大禹故里的传说,既是传承当地文化,也是吸引外来游客,但绝不想让洪水再来。

住到新城的人们,不愿灾难的印记成为身上的负担。

这里有最普通的新城,最琐碎的生活,最常见的矛盾,以及最可贵的安宁。

遗址

1.5平方公里的北川老县城,成为被保留下来的地震遗址,以供科研与纪念。

入口处有标语和介绍:

“保护地震遗址——时代与历史赋予我们的责任。”

“北川老县城是世界上规模最宏大、原貌保存最完整、地震破坏最严重、次生灾害最全面、破坏类型最典型的地震遗址。”

但永恒的纪念物只存在于想象。人可以赐予此地封号,却无法让这里平静下来。

这一带的地面上下,仍然活跃并脆弱着。“5·12”地震之后,山体破碎,河流变换方向。每到汛期,大水涌出河道,冲刷碎石与泥土,往往形成泥石流。不仅北川老县城遗址一再受灾,下游和周边的人也在承受巨大风险。

但后来的灾害,多不为人知或被迅速遗忘。最终只与世上幸存的亲友有关。

2010年9月23日,台风“蛟龙”过境,强降雨不断,唐家山堰塞湖再次泄洪,北川老县城被淹,下游村民安全转移。

2013年夏天,四川发生多轮特大暴雨,包括地震重灾区在内的川西,大面积发生严重洪涝和地质灾害。这场灾难被称作“7·9”洪灾,令350万人受灾,59人死亡,174人失踪。与此同时,北川老县城有三分之一的区域被冲毁,基础设施受损程度超过“5·12”地震。在“7·9”洪灾中,为维护北川老县城地震遗址,人们开辟了应急道路,这些道路至今仍在使用。

北川老县城的遗址,成为灾难叠加的纪念。

北川县水务农机局在“5·12”地震中化为废墟。治理遗址时,人们在它的原址处立了一块牌子,向参观者讲述地震前的大楼和其中的人。而在“7·9”洪灾中,这块供来者凭吊的介绍牌,下半截埋入泥土与砂石中,人的故事已看不全。待到洪水退去,遗址管理者在这块牌子旁边,又立了一块新的牌子:

“2013年,北川老县城地震遗址遭受'7·9'洪灾,此介绍牌被淤积体深埋,成为最珍贵的参照物。”

遗址中那些可见的残缺建筑,固然令人悲伤,但多半对应地震的幸存者。

人们希望这些倾斜和断裂的建筑讲述灾难。不能将其修好,也要防止坍塌。但维护临界状态颇为不易。人们用各种支架撑起墙面,并设置防护网,以免建筑材料掉落,砸伤来访者——灾难只允许展示,而不能再次成为现实。2009年7月起,这些建筑开始得到加固。2012年7月,这里被批复为省级文保单位。2016年11月,地震遗址文物保护规划公布。

但此事不以人类意志为转移。曾经鲜活的县城,想要保留的遗址,在大自然之力下,在可见或不可见的岁月里,终将面目全非。

有人还是走不出那个灾难发生的瞬间。

每年的春节、“5·12”周年、儿子生日,成凤都会到北川毛坝中学的遗址,给儿子挂上一块大大的条幅,写上她对儿子的思念。

成凤心里的时间停在2008年5月12日。那时,儿子贺川还是活蹦乱跳的。若非地震发生,他应该已从北川毛坝中学毕业,去北京读大学,说不定都成家立业了。

如今毛坝中学所在的地方,已是一座大山,少年连同老师同学,都被埋在里面。

成凤把对儿子说的话写在条幅上,让这些字朝向天空与石头。

“贺川你好吗,妈妈好想你。又过年了,每次来这里都鼓足勇气。有好多心里话想对儿子说。话到嘴边还是泪流满面。刺眼的阳光让我什么都看不清。心像刀割一样的痛。尽管如此,妈妈仍然感到身上有一种温暖,是千万生命的另一种存在。苍凉的废墟上,好像听见儿子的声音在喊妈妈来了。就像一扇玻璃把我们母子隔在千里之外,妈妈只能忍着撕心裂肺的痛,站在无情的石头面前,大声喊,贺川你在哪里。妈妈对儿子的爱永远不变,妈妈的电话也永远不变,我们母子保持联系。贺川一定要照顾好自己。祝贺川新年快乐。”

少年似乎并未远去,而是化为空气中的点滴。母亲的心迹与五星红旗一起,向大山彰明人类的深情与伤痛。

在北川老县城地震遗址,人们可以通过照片看到这里“5·12”地震之前的状态。建在山坳里的聚居地,云朵氤氲,仿佛秘境。但这本身即表明不稳定的命运。从四川盆地东南进入的水汽,爬不出这里的高坡,加之地形陡峻,土壤碎石汇集,滑坡、泥石流随时可能降临。

结语

复杂关系

他们等待偶然的命运。
他们选择,他们被选择。
他们反复越过水的印痕。
他们互不相识,互为装饰。
他们在黑暗中拾起同一块石头。
他们行走于两块白地之间。
他们有某些美,某些无助。
他们走同一条道路,他们想念。
他们没有认出这是临界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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