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为一个“30后”江南市镇乡下人,研究了大半辈子江南史,我对家乡既有旧梦,叫乡愁,像一杯绿茶,清澈透明。和这旧梦比,如今新市镇的味道有点像焦糖咖啡,喝不出原味。但我仍怀有一种新梦。尽管这个新梦现在还很模糊,虚无缥缈。
狭义的江南,其地理空间颇为独特:东靠大海,北临长江,运河纵贯南北,境内湖河港汊交织,太湖水系把区域连成整体——无论内外,都相当开放。
这种开放性促成了商贸发达。现在叫做“小江南”的市镇形态——通常含集镇、乡市二级,不包括县城——最能代表江南特质。它是随经济发展自然形成的,并非出自官方设计。所以直到民国以前,市镇都不属于正式的行政区划。
在我看,市镇文化的第一要义即商贸经济。镇与乡的区别,是镇成了周边小范围乡村众星拱月般的商品集散中心,据此又与更广阔的外部世界发生了有机联系。
这正是江南市镇最厉害的地方。它不靠皇帝,不靠官吏;靠商贸,靠市场。
不应遗忘,江南并非自古就是富庶文明之乡。北方战乱,人口、经济重心南移,一系列历史机缘,到了北宋之后才开花结果。就像南孔在衢州落脚,中华文明经多次浩劫,而远离政治斗争中心,洗刷掉功利争攘的灰尘,明清江南市镇才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精神特质。
这一专题报道侧重走访江南传统意义上的市镇,聚焦转型中平凡鲜活的面孔,或许很多江南人都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。
改革开放之于古老中国,无疑是掀天揭地的大事件。它不仅在经济领域撞击出一连串裂变反应,且使数千年的传统经历着剧烈震荡。可当我研习江南史,久久沉浸于江南市镇的生活情境里,则会直观感受到动中有静,基层生活的变化是那么缓慢,传统仍在延续中。毕竟,人们的生活,特别是在乡镇中,是踏实的,惮于变动的;新思想的进入,非经过一番利害权衡,不会被轻易接受。
将来新的江南市镇是什么样子?我想,它不必千篇一律变成霓虹流溢的“假都市”。它应该和最初一样,是在某个地方、某个范围里出现一个经济中心,拥有一些和城市不同的特色经济。这个特色经济带动周围的乡村围绕它转型成圈。而这个特色经济圈,跟其他地区、城市都有市场竞争和联系。总之,应该尊重市镇自然生长的生命特质以及各各有别的多样性。
在时代浪潮的盈沸之下,总有条沉潜的水流亘古绵延。
流动的江南,无论去往何处,尊重自然,尊重生命,这是千古不易的定律。
——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 王家范
相较于山东曲阜,浙江衢州与孔子的关系鲜为人知。八百多年前,宋室南渡,孔子第四十八世嫡长孙孔端友率族人随之迁居衢州,繁衍生息,瓜瓞绵长,遂为“孔氏南宗”。
在孔子名声一落千丈的20世纪,很少有人主动提起,衢州是孔子后裔聚居的地方。而如今,孔子的形象和符号遍布衢州街巷,“南孔”已成为这座城市的最大“IP”。
《衢州市政府2018年工作报告》提出,要将“南孔圣地,衢州有礼”作为衢州城市品牌,启动“南孔文化的复兴工程”;从“南孔律师事务所”、“南孔中药有限公司”到“南孔爷爷的书房”,以“南孔”为品牌的企业正在这里涌现。
衢州市的中小学在最显眼的地方立起孔子雕像,以组织《论语》的诵读、演讲、辩论为特色;各种版本的城市简介都要提及这里的孔氏南宗家庙,以其独特的历史和祭祀大典为荣;儒家文化宣传片从火车站一路播放到市中心的LED大屏,每一处有关城市形象的细节都在传递和孔子有关的信息。
在中国历史上,恐怕没有第二个家族像孔氏家族这样与最高政治权力捆绑了几千年。
就赵宋王朝而言,“靖康之难”是永难磨灭的耻辱;孔氏家族也在金兵兵临城下之时,因部分族人追随皇室南渡而离散。与“南孔”相对,占领北方的金朝在曲阜另立孔氏族人为“衍圣公”。不久,在草原上崛起的蒙古人也册封了孔子后裔——每个政权都希冀得到孔氏传人的支持,以彰显其合法性。
元世祖忽必烈一统天下后,召衢州的宗子北上,当时的嫡长孙孔洙却推辞了,并将爵位让给在山东曲阜的族弟孔治。这次“让爵”决定了南北两宗此后数百年的命运,“北宗”遂为正统,享有丰厚的地产、可观的薪俸和免税的特权;“南宗”则形同平民。
1948年,年仅九岁的南宗传人孔祥楷被南京国民政府委任为“奉祀官”,薪水由国民政府拨款。这是国民政府授予孔氏嫡长孙的新称号,也是孔氏族人最后一个世袭的封号。国民政府还册封了“北宗奉祀官”孔德成(1920-2008),1949年以后去了台湾,终生未回大陆。
由此,孔氏家族的嫡系后裔继“宗分南北”后,又陷入“两岸分离”的处境;孔祥楷也成了中国大陆“最后的‘奉祀官’”。
只不过,随着新中国成立,国民政府册封的“奉祀官”成了“昙花一现”,而政治风暴山雨欲来。
孔祥楷的“命运”交响:“时代的变化将我带回衢州”
衢州孔府是孔祥楷少年时生活过的地方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他是名副其实的“掌门人”。
孔祥楷在衢州读完小学和中学,1950年代从衢州二中毕业,考上西安建筑科技大学,毕业后分配到河北的矿山,从基层做到矿长,工作了28年。
其间,政治运动如疾风骤雨,孔庙被毁,文物被砸,孔府被拆成平房。在这种形势下,孔祥楷缄口不言自己的家族身世,在燕山山脉深处静观世事。在“批林批孔”的高潮时期,来自杭州的红卫兵赶到衢州,攻击孔家的“残渣余孽”,其时孔祥楷因工伤住在河北唐山的医院里。
衢州市档案馆所藏记载孔祥楷被国民政府封为“奉祀官”的档案
“文革”期间,孔祥楷回衢州探亲,看到家庙“乱糟糟的,破破烂烂”,深感“无能为力”。他的高中同窗汪祖模描述过1966年前后衢州孔庙的样子:“殿堂与东西两庑布置着‘收租院’的泥塑,四周贴着‘阶级斗争一抓就灵’的大标语,以及一些‘不忘阶级苦,牢记血泪仇’的口号。”孔祥楷曾回忆道:“我在家庙附近徘徊,心惊胆战,生怕造反派知道我是孔子的后裔。但我还是装作游客偷偷拍了几张照片。”
改革开放后,大城小镇开始各显神通,寻找发展的商机。同时,包括孔子及其思想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化重新得到重视。在这种背景下,一批知识人在《衢州报》上发表文章,呼吁“加强南宗孔庙的开放利用”,办“孔庙物资交流会”、办“孔子节”,“借南宗的牌子振兴衢州”。
1990年代初,时任衢州市委书记郭学焕找到孔祥楷,请他回乡工作。当时孔祥楷已是沈阳黄金学院的副院长,那是一个副厅级职务。后来他说:“我不是借先祖之光回来戴官帽的。如果说官帽,我自己也是戴着官帽回来的。”
1993年,孔祥楷调回衢州,任市委统战部部长、政协副主席;后到孔氏南宗家庙任职。他在南宗家庙接待过海峡两岸关系协会会长汪道涵,最喜欢讲的一段轶事是这样的:汪老问及“奉祀官”收入,孔祥楷答月俸430块大洋,但从未见过这笔钱,并戏言请汪老问问辜振甫先生:“能否把我的工资要回来?”
孔祥楷在2018年衢州孔庙的祭孔大典上。 视觉中国 图
孔庙遍及全国,但孔氏家庙只有山东曲阜和浙江衢州两处。
自南宋建成以来,衢州的孔氏南宗家庙经历过多次毁损、三迁三建。现有格局基本定型于清代道光年间,后来遭受过两次严重的破坏:第一次是抗战期间遭日军洗劫;第二次是“文化大革命”时期,孔庙被破坏,文物被砸毁,孔氏族人居住的孔府被拆改为平房,仅保留一小部分建筑。
1996年,孔氏南宗家庙被评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;1998年,在进行考古发掘并拆迁公房、民房及部队房屋之后,孔庙和孔府恢复了建筑。
2000年,孔祥楷到南宗家庙主持工作。渐渐地,恢复祭孔大典进入议程。为此,孔祥楷一手设计了孔氏南宗不同于曲阜和台北的仪式风格:倡导“当代人祭祀”的理念,着现代服装,唱《大同颂》,排演话剧等。如今,每年9月28日的祭孔大典成为衢州城的一件大事。
孔祥楷指挥管弦乐队演出。 孔氏南宗家庙供图
孔祥楷坦陈当时遇到了一些前所未有的问题:市委书记要不要参加,站在哪里?女性否参加?但最根本的问题可能还是如何看待他的祖先——孔子。
大成殿孔子像前原本有一块牌位,上面写着“大成至圣先师之神位”,制作简陋,是“文革”后匆忙重做的。孔祥楷到任孔庙后,用红木重做了一块。可是上面写什么字,始终没有想妥当,一段时间内都是“无字牌位”。
“我总以为应该还孔夫子一个中国教师先祖的身份,不应该有一个‘神’字。”
临近2004年南宗孔庙恢复祭祀典礼时,孔祥楷决定在牌位上刻‘大成至圣先师之位’八个字。“有明白人在拜谒时发现牌位上那个‘神’字没有了,大家都认为这是对的。为什么?这也是今天社会对孔夫子的一种认识,孔夫子是人,是老师,是思想家,不是‘神’。”
2004年9月,浙江衢州孔氏南宗家庙举行建国以来首次祭孔大典,社会各界穿当代衣着站在孔庙前。 视觉中国 图
除祭祀典礼之外,孔祥楷和南宗孔庙承担了在中小学推广《论语》的工作。“小学生学《论语》讲故事”和“初中生学《论语》演讲”、“高中生《论语》辩论赛”均由孔氏南宗家庙发起,并承担组织工作。
孔祥楷在衢州是“永不退休的公务员”,这是衢州市政府给他的特殊待遇。最近,八十岁的孔祥楷还在忙着与孔子学院的合作事宜。他说,能回到衢州主持孔庙,是从未预见的机遇,“过去我想做但做不了,今天有这样好的机会,我就好好做。把孔子的思想发扬光大,就这一件事。”
孔氏南宗支脉遍布江南。在衢州市区周边,有不少孔姓聚居的村庄,沟溪村就是其中一个。
近年来,沟溪村兴建了一系列与“南孔文化”相关的设施:村中心广场竖起醒目的孔子雕像,墙上的农民画以艳丽的色彩讲述“大宗南渡”的故事,村口商店的招牌粉刷一新——这些招牌以《论语》章句为内容,如饭店门口写着“三月不知肉味”,而小卖部门口写着“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”。
村民介绍,沟溪村有60%的村民姓孔,是孔氏南宗的支系后裔。他们的祖上在清康熙年间迁到沟溪定居繁衍,曾有计划修撰家谱,但辛苦搜集的资料毁于战火。直到1999年,包括孔祥云在内的几位村民决定再度发起族谱编修工作,历时两年自费编修了《衢州市南宗沟溪支派孔氏宗谱》。
这是一百多年来,沟溪支派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宗谱。和其他支派一样,族谱修编完成后往衢州的孔氏南宗家庙送去一份,以表敬重宗子之意。
沟溪村的另一件大事是从2012年起发起的盛大祭祖活动。祭祖在村民孔祥云家的老宅“通奉第”举行,一定程度上模仿了南宗家庙的祭祀,以着当代服装演奏铜管乐、大合唱的形式进行,主要由村里的小学生进行表演。
“有了祭祖活动,不仅村里孔氏宗亲参与,流散在外地的宗亲也愿意赶回来。”孔祥云说。和中国绝大多数村庄一样,沟溪村留守的村民以老人和妇女为主,青壮年都外出打工或者求学,只在重大节庆时才回到家乡。
祭祖工作有详细的分工,孔祥云负责宗亲的报名登记工作。全村凡是考上大学的新生只要来登记就可以领红包,小学新生则可以领到新文具——
如今,支持教育,是村民们认为最符合祖先思想的做法。